Ivy
重修,仍然不知所言
提示:是一篇梦话,会在姊妹篇《夜航》里解释清楚(如果没有当我没说)
How's one to know? In a faith forgotten land.
太困了。
何九华打了个哈欠,用不锈钢小勺搅着热可可。
屋外春寒料峭。北纬五十七度的苏格兰高地即使快进到四月也有寒风入骨,把暖色的阳光都冻得固化了。屋里的壁炉烧得旺,氤氲的水汽扑上来,伴着勺子磕杯沿儿叮当响。
天气还没回暖,春困来得倒是很及时。
"大杯冰美式。"旁边的人轻声招呼服务员。何九华的头狠狠地一点,回魂了片刻。
"又没睡好吗?"
尚九熙的目光缓慢地从收银台上移开,直愣愣地盯着何九华,轻轻"啊"了一声。他看起来好像很久很久没有合眼了,乌青的眼袋里兜着快要溢出来的疲倦。
"困吗?"他握住尚九熙的手,把冰凉的指节放在掌心搓热。尚九熙明显瑟缩了一下,最终也没有把手抽回。
"还好。"
何九华把漂浮的棉花糖往下压,绵绵的白絮吸饱了水分,咕嘟咕嘟往上冒巧克力泡。
"出去走走吧。"他提议。风和日丽的下午,适合遛弯。
走出咖啡馆,何九华险些被地上横生的枝条绊倒,尚九熙适时拉了他一把。
"这又是啥破草。"何九华没好气地抱怨。
"常青藤。"尚九熙指了指他背后攀着墙体上爬的枝条。手指粗细的藤蔓上抽出五角的阔叶,四季常青,是干枯的寒冬也榨不走的勃勃生机。
他耸耸肩:"走吧。"
In from the snow, Pain fits in the palm of freezing hand
咖啡店外面可以直通湖边,两个人沿着杂草围出的小路一路下行。
尚九熙明显兴致怏怏:"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啊。"潮湿的泥土路踩上去软趴趴的,冒出青黄的草芽,他践踏上去,试图碾出什么新鲜的汁液。
"再等等,很快就能回去了。"何九华搓了一把尚九熙的发顶。之前给封箱烫的卷毛打成了一缕一缕的结,像好久没有打理的小狗身上的毛发。何九华把手指插进发间的缝隙里,怎么也梳不出通顺的发丝。
他无奈地放下手,转而从背后把人抱住。
湖面上是冬天结出的脆冰,橙黄色的小球缓慢地从中天坐滑梯一样往下滑,直到太阳高度角倾斜到贴近地平线。何九华深吸了一口气,慢慢把脸贴近尚九熙的颈窝。
不出所料,尚九熙轻轻挣开他的拥抱,怔愣地看着他,眼睛里充满了困惑。
比昨天好一点,至少没有一拳揍上来。
“老何,”窃窃如私语,落在耳朵里一清二楚,“我有男朋友了。”
他妈的,何九华心想,还不如给我一拳呢。
这是疫情开始的第四个月,两个人在苏格兰高地一处民宿酒店度假的第二十一天。
人的一生中总要学着接受一些命运的安排,比如极速流淌的旋律突然被疫情踩下了休止符,比如北三环上那辆刹车失灵的轿车,比如醒来后跟自己不太熟识的准男友。
去他妈的命运的安排,这是把自己未来的男朋友安排到别人的人生里去了。
"你说什么?"
尚九熙看起来比他更不知所措一些:"我说我有男朋友……"
"尚老师,您给我讲单口呢?"何九华冷笑一声,"一块吃住了三年,你说你有男朋友了?"
他死死盯着尚九熙,企图从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盯出什么波澜。
半晌没有回答,何九华闭了闭眼睛。
"我不信。"他的声音有些哽,像是高山融雪被堵在狭窄的河道,"那我算什么?"
他突然噤了声。
还能是什么?我的搭档,何九华何老师。这句话听了上千遍,早就在心里烙下赤红的印子。
"操,"何九华怒极反笑,"我操你二大爷的。"
他捏住尚九熙的领口,狠狠地吻了上去。犬牙磨着嘴唇,啃咬出一嘴血沫。
尚九熙的拳头预料之中砸了下来。何九华生生挨了一拳,眼前天旋地转,太阳穴突突得疼。他啐了一口,正欲出言反击,在看清眼前的景象后一时怔然。
尚九熙看起来更憔悴了。脸色苍白,鼻头是红的,嘴唇挂着何九华刚咬上去的牙印。他的眼睛不大,黑葡萄似的,眼波流淌,抖出清澈的汁液。
何九华变得不安起来。脑海中争吵的碎片拼拼凑凑,合成一个完整的过往。早些年的时候两个人心气儿高,以为自己真的遇到了什么灵魂伴侣。同居后有了拘束,毕竟神仙入了寻常百姓家也得老老实实地煮那一粥一饭,缝那一针一线。过日子哪能不吵架,就像筷子哪有不碰碗沿的道理。只是俩人都不是懂得低头的主,积怨渗透进五脏六肺,再回头时早就看不到当年憧憬的种种。
于是这一切又合情合理了,这些天来的忽冷忽热,看起来的失忆实际上的渐行渐远,和终于等来的坦白。
万一,万一呢。有一个声音愈来愈大,振聋发聩。
万一尚九熙真的厌倦了呢。
An incandescent glow, tarnished but so grand
尚九熙的鼻子一抽一抽的。他轻轻把何九华的手从自己的领口拉下来,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往回走。何九华站在原地没有动。
夕阳将落未落,像是被湖面拦腰斩半的橙子,崩裂出橘色的碎片,落在何九华的发梢肩头。傍晚反而有些回暖,虫声迭起,拖拽出春天的尾迹。
他蹲了下来,整张脸都埋在手掌里。
于是北京时间某周一早晨五点半,某张姓男子收到苏格兰高地打来的一通跨洋电话。
"我建议你……"他的威胁还没出口,那边已经先发制人。
"我和文博儿闹掰了。"
"等一下,"张九南迅速按下录音键,"好了你可以开始讲述了。"
"他可能是真的累了。"
"嗯嗯我知道,烤糊那五个蛋挞的事情你不用再讲了。"
"他说他有男朋友。"
"是哇,我就说你别听任他在那放洋屁,别打巴西豆了,现在民族的才是世界的……"
"他直接给了我一拳……"
"等等,你说他有男朋友?"张九南垂死病中惊坐起,"那你是什么?"
"搭档。"那边长叹一口气。
"亲的?"
"比你亲二大爷都亲。"
呵,贱人。张九南深吸一口气:"不那么亲爱的何老师,我可以保证,尚文博同志从穿开裆裤到现在三十二岁半,唯一喜欢的一个带把的除了他爹就是您。"
那边沉默了。直到张九南不耐烦地喂了好几声,何九华的声音幽幽地传来:
"我不信,除非你拿你的狗证做担保。"
呵,贱人。张九南干脆利落地扣了电话,关机拔卡钻被窝一气呵成。
Taking it, but been promised to another
入夜后气温又跌回了冰点。
为了避免尴尬,何九华主动提出在床边打地铺。
无光的夜晚容易发梦。光怪陆离的碎片搅和在一起,构出更迭的梦境。闷热的舞台上,支撑在后腰的手掌,背后吹来的鼓鼓凉风,桌面下勾连的手指,身侧模糊的人影……无数的场景在眼前走马观花似的掠过,一片,一片新鲜的五角叶掉落。
你不记得,我又该如何忘却。
尚九熙的呼吸一声沉一声轻,何九华僵硬地躺在地毯上,睁着眼听了后半夜的细雨绵绵。
Spring breaks through, so does fear.
被雨水洗过的小镇亮堂了许多,像用水流融化坚冰的外壳,露出定格在新鲜姿态的果实。
尚九熙躺在船上盯着天空出神,口中念念有词。
“第八遍了,”何九华无奈地摇着桨,小船飘飘悠悠地往湖心去,“这句话你已经讲第八遍了尚老师。”
“我真的和你不熟。”尚九熙笃定地又重复了一遍。
远山上有一块白色的斑秃,海拔因素总会带来一些意想不到的积雪。何九华盯着那点白茫茫,突然开口道:
“那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“我觉得你是个傻叉。”
何九华气结。事实证明失忆不是失明,也不是失智。
“甭提那个,你就说,喜不喜欢哥。”
尚九熙又露出了茫然的神情。他看着何九华,眼睛缓慢地眨了眨。
“我不知道。”
House of stone, Ivy grow.
于是他们在湖心接吻。
何九华能感受到尚九熙的气息,很轻,湿漉漉的,像小兽温和的舔舐。
阳光撕裂了阴霾,这一刻神祇准许了天光的泄露,到处撒下金色的珍珠。小船被庞大的水体拥抱在怀里,摇摇晃晃,悠悠荡荡。
尚九熙比他高一些,何九华趴下来,耳朵正好贴在尚九熙的胸膛,怦怦,怦怦。
“何九华……”
何九华背朝着天空,手指从尚九熙的手腕上转而填补进指缝的空隙。一片青翠的东西从他的衣袖里掉了出来——常春藤的五角叶。
他看到尚九熙眼中反射的湖水波纹,落在心里烫得不像话。好像他的手掌,他体内疯长的什么东西,和这个清澈的,灼烧的春天,一同落在了尚九熙的手心里。
有什么植被破土而出。
“尚老师,咱们过春天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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